資治通鑒·晉紀(jì)·晉紀(jì)十三

　　起屠維單閼，盡重光大荒落，凡三年。

中宗元皇帝中

　　◎　太興二年己卯，公元三一九年

　　春，二月，劉遐、徐龕擊周撫于寒山，破斬之。初，掖人蘇峻帥鄉(xiāng)里數(shù)千家結(jié)壘以自保，遠近多附之。曹嶷惡其強，將攻之，峻帥眾浮海來奔。帝以峻為鷹揚將軍，助劉遐討周撫，有功；詔以遐為臨淮太守，峻為淮陵內(nèi)史。
　　石勒遣左長史王修獻捷于漢，漢主曜遣兼司徒郭汜授勒太宰、領(lǐng)大將軍，進爵趙王，加殊禮，出警入蹕，如曹公輔漢故事；拜王修及其副劉茂皆為將軍，封列侯。修舍人曹平樂從修至粟邑，因留仕漢，言于曜曰：“大司馬遣修等來，外表至誠，內(nèi)覘大駕強弱，俟其復(fù)命，將襲乘輿。”時漢兵實疲弊，曜信之。乃追汜還，斬修于市。三月，勒還至襄國。劉茂逃歸，言修死狀。勒大怒曰：“孤事劉氏，于人臣之職有加矣。彼之基業(yè)，皆孤所為，今既得志，還欲相圖。趙王、趙帝，孤自為之，何待于彼邪！”乃誅曹平樂三族。
　　帝令群臣議郊祀，尚書令刁協(xié)等以為宜須還洛乃修之。司徒荀組等曰：“漢獻帝都許，即行郊祀。何必洛邑！”帝從之，立郊丘于建康城之巳地。辛卯，帝親祀南郊。以未有北郊，并地祗合祭之，詔：“瑯邪恭王宜稱皇考?！辟R循曰：“《禮》，子不敢以己爵加于父?！蹦酥埂?br />　　初，蓬陂塢主陳川自稱陳留太守。祖逖之攻樊雅也，川遣其將李頭助之。頭力戰(zhàn)有功，逖厚遇之。頭每嘆曰：“得此人為主，吾死無恨！”川聞而殺之。頭黨馮寵帥其眾降逖，川益怒，大掠豫州諸郡，逖遣兵擊破之。夏，四月，川以浚儀叛，降石勒。
　　周撫之?dāng)∽咭?，徐龕部將于藥追斬之，及朝廷論功，而劉遐先之；龕怒，以泰山叛，降石勒，自稱兗州刺史。
　　漢主曜還，都長安，立妃羊氏為皇后，子熙為皇太子，封子襲為長樂王，闡為太原王，沖為淮南王，敞為齊王，高為魯王，徽為楚王；諸宗室皆進封郡王。羊氏，即故惠帝后也。曜嘗問之曰：“吾何如司馬家兒？”羊氏曰：“陛下開基之圣主，彼亡國之暗夫，何可并言！彼貴為帝王，有一婦、一子及身三耳，曾不能庇。妾于爾時，實不欲生，意謂世間男子皆然。自奉巾櫛已來，始知天下自有丈夫耳！”曜甚寵之，頗干預(yù)國事。
　　南陽王保自稱晉王，改元建康，置百官，以張寔為征西大將軍、開府儀同三司。陳安自稱秦州刺史，降于漢，又降于成。上邽大饑，士眾困迫，張春奉保之南安祁山。寔遣韓璞帥步騎五千救之；陳安退保綿諸，保歸上邽。未幾，保復(fù)為安所逼，寔遣其將宋毅救之，安乃退。
　　江東大饑，詔百官各上封事。益州刺史應(yīng)詹上疏曰：“元康以來，賤《經(jīng)》尚道，以玄虛宏放為夷達，以儒術(shù)清儉為鄙俗。宜崇獎儒官，以新俗化。”
　　祖逖攻陳川于蓬關(guān)，石勒遣石虎將兵五萬救之，戰(zhàn)于浚儀，逖兵敗，退屯梁國。勒又遣桃豹將兵至蓬關(guān)，逖退屯淮南。虎徙川部眾五千戶于襄國，留豹守川故城。
　　石勒遣石虎擊鮮卑日六延于朔方，大破之，斬首二萬級，俘虜三萬馀人?？兹O攻幽州諸郡，悉取之。段匹磾士眾饑散，欲移保上谷，代王郁律勒兵將擊之，匹磾棄妻子奔樂陵，依邵續(xù)。
　　曹嶷遣使賂石勒，請以河為境，勒許之。
　　梁州刺史周訪擊杜曾，大破之。馬俊等執(zhí)曾以降，訪斬之，并獲荊州刺史第五猗，送于武昌。訪以猗本中朝所署，加有時望，白王敦不宜殺，敦不聽而斬之。初，敦患杜曾難制，謂訪曰：“若擒曾，當(dāng)相論為荊州。”及曾死而敦不用。王廙在荊州，多殺陶侃將佐；以皇甫方回為侃所敬，責(zé)其不詣己，收斬之。士民怨怒，上下不安。帝聞之，征廙為散騎常侍，以周訪代為荊州刺史。王敦忌訪威名，意難之。從事中郎郭舒說敦曰：“鄙州雖荒弊，乃用武之國，不可以假人，宜自領(lǐng)之，訪為梁州足矣?！倍貜闹?。六月，丙子，詔加訪安南將軍，馀如故。訪大怒，敦手書譬解，并遺玉環(huán)、玉碗以申厚意。訪抵之于地，曰：“吾豈賈豎，可以寶悅邪！”訪在襄陽，務(wù)農(nóng)訓(xùn)兵，陰有圖敦之志，守宰有缺輒補，然后言上；敦患之，而不能制。
　　魏該為胡寇所逼，自宜陽帥眾南遷新野，助周訪討杜曾有功，拜順陽太守。
　　趙固死，郭誦留屯陽翟，石生屢攻之，不能克。
　　漢主曜立宗廟、社稷、南北郊于長安，詔曰：“吾之先，興于北方。光文立漢宗廟以從民望。今宜改國號，以單于為祖。亟議以聞！”群臣奏：“光文始封盧奴伯，陛下又王中山；中山，趙分也，請改國號為趙。”從之。以冒頓配天，光文配上帝。
　　徐龕寇掠濟、岱，破東莞。帝問將帥可以討龕者于王導(dǎo)，導(dǎo)以為太子左衛(wèi)率太山羊鑒，龕之州里冠族，必能制之。鑒深辭，才非將帥，郗鑒亦表鑒非才，不可使；導(dǎo)不從。秋，八月，以羊鑒為征虜將軍、征討都督，督徐州刺史蔡豹、臨淮太守劉遐、鮮卑段文鴦等討之。
　　冬，石勒左、右長史張敬、張賓、左、右司馬張屈六、程遐等，勸勒稱尊號，勒不許。十一月，將佐等復(fù)請勒稱大將軍、大單于、領(lǐng)冀州牧、趙王，依漢昭烈在蜀、魏武在鄴故事，以河內(nèi)等二十四郡為趙國，太守皆為內(nèi)史，準(zhǔn)《禹貢》，復(fù)冀州之境，以大單于鎮(zhèn)撫百蠻，罷并、朔、司三州，通置部司以監(jiān)之；勒許之。戊寅，即趙王位，大赦，依春秋時列國稱元年。
　　初，勒以世亂，律令煩多，命法曹令史貫志，采集其要，作《辛亥制》五千文；施行十馀年，乃用律令。以理曹參軍上黨續(xù)咸為律學(xué)祭酒；咸用法詳平，國人稱之。以中壘將軍支雄、游擊將軍王陽領(lǐng)門臣祭酒，專主胡人辭訟，重禁胡人，不得陵侮衣冠華族，號胡為國人。遣使循行州郡，勸課農(nóng)桑。朝會始用天子禮樂、衣冠、儀物，從容可觀矣。加張賓大執(zhí)法，?？偝?；以石虎為單于元輔、都督禁衛(wèi)諸軍事，尋加驃騎將軍、侍中、開府，賜爵中山公；自馀群臣，授位進爵各有差。張賓任遇優(yōu)顯，群臣莫及；而廉虛敬慎，開懷下士，屏絕阿私，以身帥物，入則盡規(guī)，出則歸美。勒甚重之，每朝，常為之正容貌，簡辭令，呼曰右侯而不敢名。
　　十二月，乙亥，大赦。
　　平州刺史崔毖，自以中州人望，鎮(zhèn)遼東，而士民多歸慕容廆，心不平。數(shù)遣使招之，皆不至，意廆拘留之，乃陰說高句麗、段氏、宇文氏，使共攻之，約滅廆，分其地。毖所親勃海高瞻力諫，毖不從。
　　三國合兵伐廆。諸將請擊之，廆曰：“彼為崔毖所誘，欲邀一切之利。軍勢初合，其鋒甚銳，不可與戰(zhàn)，當(dāng)固守以挫之。彼烏合而來，既無統(tǒng)壹，莫相歸服，久必攜貳，一則疑吾與毖詐而覆之，二則三國自相猜忌。待其人情離貳，然后擊之，破之必矣?！?br />　　三國進攻棘城，廆閉門自守，遣使獨以牛酒犒宇文氏。二國疑宇文氏與廆有謀，各引兵歸。宇文大人悉獨官曰：“二國雖歸，吾當(dāng)獨取之?！?br />　　宇文氏士卒數(shù)十萬，連營四十里。廆使召其子翰于徒河。翰遣使白廆曰：“悉獨官譽國為寇，彼眾我寡，易以計破，難以力勝。今城中之眾，足以御寇，翰請為奇兵于外，伺其間而擊之，內(nèi)外俱奮，使彼震駭不知所備，破之必矣。今并兵為一，彼得專意攻城，無復(fù)它虞，非策之得者也。且示眾以怯，恐士氣不戰(zhàn)先沮矣?！睆@猶疑之。遼東韓壽言于廆曰：“悉獨官有憑陵之志，將驕卒惰，軍不堅密，若奇兵卒起，掎其無備，必破之策也。”廆乃聽翰留徒河。
　　悉獨官聞之，曰：“翰素名驍果，今不入城，或能為患，當(dāng)先取之，城不足憂?！蹦朔智矓?shù)千騎襲翰。翰知之，詐為段氏使者，逆于道曰：“慕容翰久為吾患，聞當(dāng)擊之，吾已嚴(yán)兵相待，宜速進也！”使者既去，翰即出城，設(shè)伏以待之。宇文氏之騎見使者，大喜馳行，不復(fù)設(shè)備，進入伏中。翰奮擊，盡獲之，乘勝徑進，遣間使語廆出兵大戰(zhàn)。廆使其子皝與長史裴嶷將精銳為前鋒，自將大兵繼之。悉獨官初不設(shè)備，聞廆至，驚，悉眾出戰(zhàn)。前鋒始交，翰將千騎從旁直入其營，縱火焚之。眾皆惶擾，不知所為。遂大敗，悉獨官僅為身免。廆盡俘其眾，獲皇帝玉璽三紐。
　　崔毖聞之，懼，使其兄子燾詣棘城偽賀。會三國使者亦至，請和，曰：“非我本意，崔平州教我耳。”廆以示燾，臨之以兵，燾懼，首服。廆乃遣燾歸謂毖曰：“降者上策，走者下策也?！币S之。毖與數(shù)十騎棄家奔高句麗，其眾悉降于廆。廆以其子仁為征虜將軍，鎮(zhèn)遼東，官府、市里，案堵如故。
　　高句麗將如奴子據(jù)于河城，廆遣將軍張統(tǒng)掩擊，擒之，俘其眾千馀家；以崔燾、高瞻、韓恒、石琮歸于棘城，待以客禮。恒，安平人；琮，鑒之孫也。廆以高瞻為將軍，瞻稱疾不就，廆數(shù)臨候之，撫其心曰：“君之疾在此，不在它也。今晉室喪亂，孤欲與諸君共清世難，翼戴帝室。君中州望族，宜同斯愿，奈何以華、夷之異，介然疏之哉！夫立功立事，惟問志略何如耳，華、夷何足問乎！”瞻猶不起，廆頗不平。龍驤主簿宋該，與瞻有隙，勸廆除之，廆不從。瞻以憂卒。
　　初，鞠羨既死，茍晞復(fù)以羨子彭為東萊太守。會曹嶷徇青州，與彭相攻；嶷兵雖強，郡人皆為彭死戰(zhàn)，嶷不能克。久之，彭嘆曰：“今天下大亂，強者為雄。曹亦鄉(xiāng)里，為天所相，茍可依憑，即為民主，何必與之力爭，使百姓肝腦涂地！吾去此，則禍自息矣?！笨と艘詾椴豢?，爭獻拒嶷之策，彭一無所用，與鄉(xiāng)里千馀家浮海歸崔毖。北海鄭林客于東萊，彭、嶷之相攻，林情無彼此。嶷賢之，不敢侵掠，彭與之俱去。比至遼東，毖已敗，乃歸慕容廆。廆以彭參龍驤軍事。遺鄭林車牛粟帛，皆不受，躬耕于野。
　　宋該勸廆獻捷江東，廆使該為表，裴嶷奉之，并所得三璽詣建康獻之。
　　高句麗數(shù)寇遼東，廆遣慕容翰、慕容仕伐之；高句麗王乙弗利逆來求盟，翰、仁乃還。
　　是歲，蒲洪降趙，趙主曜以洪為率義侯。
　　屠各路松多起兵于新平、扶風(fēng)以附晉王保，保使其將楊曼、王連據(jù)陳倉，張顗、周庸據(jù)陰密，路松多據(jù)草壁，秦隴氐、羌多應(yīng)之。趙主曜遣諸將攻之，不克；曜自將擊之。

　　◎　太興三年庚辰，公元三二零年

　　春，正月，曜攻陳倉，王連戰(zhàn)死，楊曼奔南氐。曜進拔草壁，路松多奔隴城；又拔陰密。晉王保懼，遷于桑城。曜還長安，以劉雅為大司徒。
　　張春謀奉晉王保奔涼州，張遣其將陰監(jiān)將兵迎之，聲言翼衛(wèi)，其實拒之。
　　段末柸攻段匹磾，破之。匹磾謂邵續(xù)曰：“吾本夷狄，以慕義破家。君不忘久要，請相與共擊末柸?！崩m(xù)許之。遂相與追擊末杯，大破之。匹磾與弟文鴦攻薊。后趙王勒知續(xù)勢孤，遣中山公虎將兵圍厭次，孫萇攻續(xù)別營十一，皆下之。二月，續(xù)自出擊虎，虎伏騎斷其后，遂執(zhí)續(xù)，使降其城。續(xù)呼兄子竺等謂曰：“吾志欲報國，不幸至此。汝等努力奉匹磾為主，勿有貳心！”匹磾自薊還，未至厭次，聞續(xù)已沒，眾懼而散，復(fù)為虎所遮。文鴦以親兵數(shù)百力戰(zhàn)，始得入城，與續(xù)子緝、兄子存、竺等嬰城固守。虎送續(xù)于襄國，勒以為忠，釋而禮之，以為從事中郎。因下令：“自今克敵，獲士人，毋得擅殺，必生致之?！?br />　　吏部郎劉胤聞續(xù)被攻，言于帝曰：“北方籓鎮(zhèn)盡矣，惟馀邵續(xù)而已；如使復(fù)為石虎所滅，孤義士之心，阻歸本之路。愚謂宜發(fā)兵救之?！钡鄄荒軓?。聞續(xù)已沒，乃下詔以續(xù)位任授其子緝。
　　趙將尹安、宋始、宋恕、趙慎四軍屯洛陽，叛，降后趙。后趙將石生引兵赴之；安等復(fù)叛，降司州刺史李矩。矩使?jié)}川太守郭默將兵入洛。石生虜宋始一軍，北渡河。于是河南之民皆相帥歸矩，洛陽遂空。
　　三月，裴嶷至建康，盛稱慕容廆之威德，賢俊皆為之用，朝廷始重之。帝謂嶷曰：“卿中朝名臣，當(dāng)留江東，朕別詔龍驤送卿家屬?！贬谠唬骸俺忌倜蓢?，出入省闥，若得復(fù)奉輦轂，臣之至榮。但以舊京淪沒，山陵穿毀，雖名臣宿將，莫能雪恥，獨慕容龍驤竭忠王室，志除兇逆，故使臣萬里歸誠。今臣來而不返，必謂朝廷以其僻陋而棄之，孤其向義之心，使懈體于討賊，此臣之所甚惜，是以不敢徇私而忘公也。”帝曰：“卿言是也?！蹦饲彩闺S嶷拜廆安北將軍、平州刺史。
　　閏月，以周顗為尚書左仆射。
　　晉王保將張春、楊次與別將楊韜不協(xié)，勸保誅之，且請擊陳安；保皆不從。夏，五月，春，次幽保，殺之。保體肥大，重八百斤，喜睡，好讀書，而暗弱無斷，故及于難。保無子，張春立宗室子瞻為世子，稱大將軍。保眾散，奔涼州者萬馀人。陳安表于趙主曜，請討瞻等。曜以安為大將軍，擊瞻，殺之；張春奔枹罕。安執(zhí)楊次，于保柩前斬之，因以祭保。安以天子禮葬保于上邽，謚曰元王。
　　羊鑒討徐龕，頓兵下邳，不敢前。蔡豹敗龕于檀丘，龕求救于后趙。后趙王勒遣其將王伏都救之，又使張敬將兵為之后繼。勒多所邀求，而伏都淫暴，龕患之。張敬至東平，龕疑其襲己，乃斬伏都等三百馀人，復(fù)來請降。勒大怒，命張敬據(jù)險以守之。帝亦惡龕反覆，不受其降，敕鑒、豹以時進討。鑒猶疑憚不進，尚書令刁協(xié)劾奏鑒，免死除名，以蔡豹代領(lǐng)其兵。王導(dǎo)以所舉失人，乞自貶，帝不許。
　　六月，后趙孔萇攻段匹磾，恃勝而不設(shè)備，段文鴦襲擊，大破之。
　　京兆人劉弘客居涼州天梯山，以妖術(shù)惑眾，從受道者千馀人，西平元公張寔左右皆事之。帳下閻涉、牙門趙卬，皆弘鄉(xiāng)人，弘謂之曰：“天與我神璽，應(yīng)王涼州?！鄙妗n信之，密與寔左右十馀人謀殺寔，奉弘為主。寔弟茂知其謀，請誅弘。寔令牙門將史初收之，未至，涉等懷刃而入，殺寔于外寢。弘見史初至，謂曰：“使君已死，殺我何為！”初怒，截其舌而囚之，轘于姑臧市，誅其黨與數(shù)百人。左司馬陰元等以寔子駿尚幼，推張茂為涼州刺史、西平公，赦其境內(nèi)，以駿為撫軍將軍。
　　丙辰，趙將解虎及長水校尉尹車謀反，與巴酋句徐、庫彭等相結(jié)；事覺，虎、車皆伏誅。趙主曜囚徐、彭等五十馀人于阿房，將殺之；光祿大夫游子遠諫曰：“圣王用刑，惟誅元惡而已，不宜多殺?！睜幹?，叩頭流血。曜怒，以為助逆而囚之；盡殺徐、彭等，尸諸市十日，乃投于水。于是巴眾盡反，推巴酋句渠知為主，自稱大秦，改元曰平趙。四山氐、羌、巴、羯應(yīng)之者三十馀萬，關(guān)中大亂，城門晝閉。子遠又從獄中上表諫爭，曜手毀其表曰：“大荔奴，不憂命在須臾，猶敢如此，嫌死晚邪！”叱左右速殺之。中山王雅、郭汜、硃紀(jì)、呼延晏等諫曰：“子遠幽囚，禍在不測，猶不忘諫爭，忠之至也。陛下縱不能用，奈何殺之！若子遠朝誅，臣等亦當(dāng)夕死，以彰陛下之過，天下將皆舍陛下而去，陛下誰與居乎！”曜意解，乃赦之。
　　曜敕內(nèi)外戒嚴(yán)，將自討渠知。子遠又諫曰：“陛下誠能用臣策，一月可定，大駕不必親征也?！标自唬骸扒湓囇灾！弊舆h曰：“彼非有大志，欲圖非望也，直畏陛下威刑，欲逃死耳。陛下莫若廊然大赦，與之更始；應(yīng)前日坐虎、車等事，其家老弱沒入奚官者，皆縱遣之，使之自相招引，聽其復(fù)業(yè)。彼既得生路，何為不降！若其中自知罪重，屯結(jié)不散者，愿假臣弱兵五千，必為陛下梟之。不然，今反者彌山被谷，雖以天威臨之，恐非歲月可除也?！标状髳?，即日大赦，以子遠為車騎大將軍、開府儀同三司、都督雍、秦征討諸軍事。子遠屯于雍城，降者十馀萬；移軍安定，反者皆降。惟句氏宗黨五千馀家保于陰密，進攻，滅之，遂引兵巡隴右。先是氐、羌十馀萬落據(jù)險不服，其酋虛除權(quán)渠自號秦王。子遠進造其壁，權(quán)渠出兵拒之，五戰(zhàn)皆敗。權(quán)渠欲降，其子伊馀大言于眾曰：“往者劉曜自來，猶無若我何，況此偏師，何謂降也！”帥勁卒五萬，晨壓子遠壘門。諸將欲擊之，子遠曰：“伊馀勇悍，當(dāng)今無敵，所將之兵，復(fù)精于我。又其父新敗，怒氣方盛，其鋒不可當(dāng)也，不如緩之，使氣竭而后擊之。”乃堅壁不戰(zhàn)。伊馀有驕色，子遠伺其無備，夜，勒兵蓐食，旦，值大風(fēng)塵昏，子遠悉眾出掩之，生擒伊馀，盡俘其眾。權(quán)渠大懼，被發(fā)、B133面請降。子遠啟曜，以權(quán)渠為征西將軍、西戎公，分徙伊馀兄弟及其部落二十馀萬口于長安。曜以子遠為大司徒、錄尚書事。
　　曜立太學(xué)，選民之神志可教者千五百人，擇儒臣以教之。作酆明觀及西宮，起陵霄臺于滈池，又于霸陵西南營壽陵。侍中喬豫、和苞上疏諫，以為：“衛(wèi)文公承亂亡之后，節(jié)用愛民，營建宮室，得其時制，故能興康叔之業(yè)，延九百之祚。前奉詔書營酆明觀，市道細民咸譏其奢曰：‘以一觀之功，足以平?jīng)鲋菀?！’今又欲擬阿房而建西宮，法瓊臺而起陵霄，其為勞費，億萬酆明；若以資軍旅，乃可兼吳、蜀而壹齊、魏矣！又聞營建壽陵，周圍四里，深三十五丈，以銅為槨，飾以黃金；功費若此，殆非國內(nèi)之所能辦也。秦始皇下錮三泉，土未干而發(fā)毀。自古無不亡之國、不掘之墓，故圣王之儉葬，乃深遠之慮也。陛下奈何于中興之日，而踵亡國之事乎！”曜下詔曰：“二侍中懇懇有古人之風(fēng)，可謂社稷之臣矣。其悉罷宮室諸役，壽陵制度，一遵霸陵之法。封豫安昌子，苞平輿子，并領(lǐng)諫議大夫；仍布告天下，使知區(qū)區(qū)之朝，欲聞其過也?！庇质≯核笠耘c貧民。
　　祖逖將韓潛與后趙將桃豹分據(jù)陳川故城，豹居西臺，潛居?xùn)|臺，豹由南門，潛由東門，出入相守四旬，逖以布囊盛土如米狀，使千馀人運上臺，又使數(shù)人擔(dān)米，息于道。豹兵逐之，棄擔(dān)而走。豹兵久饑，得米，以為逖士眾豐飽，益懼。后趙將劉夜堂以驢千頭運糧饋豹，逖使韓潛及別將馮鐵邀擊于汴水，盡獲之。豹宵遁，屯東燕城，逖使?jié)撨M屯封丘以逼之。馮鐵據(jù)二臺，逖鎮(zhèn)雍丘，數(shù)遣兵邀擊后趙兵，后趙鎮(zhèn)戍歸逖者甚多，境土漸蹙。
　　先是，趙固、上官巳、李矩、郭默，互相攻擊，逖馳使和解之，示以禍福，遂皆受逖節(jié)度。秋，七月，詔加逖鎮(zhèn)西將軍。逖在軍，與將士同甘苦，約己務(wù)施，勸課農(nóng)桑，撫納新附，雖疏賤者皆結(jié)以恩禮。河上諸塢，先有任子在后趙者，皆聽兩屬，時遣游軍偽抄之，明其未附。塢主皆感恩，后趙有異謀，輒密以告，由是多所克獲，自河以南，多叛后趙歸于晉。
　　逖練兵積谷，為取河北之計。后趙王勒患之，乃下幽州為逖修祖、父墓，置守冢二家，因與逖書，求通使及互市。逖不報書，而聽其互市，收利十倍。逖牙門童建殺新蔡內(nèi)史周密，降于后趙，勒斬之，送首于逖，曰：“叛臣逃吏，吾之深仇，將軍之惡，猶吾惡也。”逖深德之，自是后趙人叛歸逖者，逖皆不納，禁諸將不使侵暴后趙之民，邊境之間，稍得休息。
　　八月，辛未，梁州刺史周訪卒。訪善于撫納士眾，皆為致死。知王敦有不臣之心，私常切齒。敦由是終訪之世，未敢為逆。敦遣從事中郎郭舒監(jiān)襄陽軍，帝以湘州刺史甘卓為梁州刺史，督沔北諸軍事，鎮(zhèn)襄陽。舒既還，帝征為右丞；敦留不遣。
　　后趙王勒遣中山公虎帥步騎四萬擊徐龕，龕送妻子為質(zhì)，乞降，勒許之。蔡豹屯卞城，石虎將擊之，豹退守下邳，為徐龕所敗。虎引兵城封丘而旋，徙士族三百家置襄國崇仁里，置公族大夫以領(lǐng)之。
　　后趙王勒用法甚嚴(yán)，諱“胡”尤峻。宮殿既成，初有門戶之禁。有醉胡乘馬，突入止車門。勒大怒，責(zé)宮門小執(zhí)法馮翥。翥惶懼忘諱，對曰：“向有醉胡，乘馬馳入，甚呵御之，而不可與語?！崩招υ唬骸昂苏噪y與言?！迸蛔?。
　　勒使張賓領(lǐng)選，初定五品，后更定九品。命公卿及州郡歲舉秀才、至孝、廉清、賢良、直言、武勇之士各一人。
　　西平公張茂立兄子駿為世子。
　　蔡豹既敗，將詣建康歸罪，北中郎將王舒止之。帝聞豹退，遣使收之。舒夜以兵圍豹，豹以為它寇，帥麾下?lián)糁宦動性t，乃止。舒執(zhí)豹送建康，冬，十月，丙辰，斬之。
　　王敦殺武陵內(nèi)史向碩。帝之始鎮(zhèn)江東也，敦與從弟導(dǎo)同心翼戴，帝亦推心任之，敦總征討，導(dǎo)專機政，群從子弟布列顯要，時人為之語曰：“王與馬，共天下?！焙蠖刈允延泄Γ易谧鍙娛?，稍益驕恣，帝畏而惡之。乃引劉隗、刁協(xié)等以為腹心，稍抑損王氏之權(quán)，導(dǎo)亦漸見疏外。中書郎孔愉陳導(dǎo)忠賢，有佐命之勛，宜加委任；帝出愉為司徒左長史。導(dǎo)能任真推分，澹如也，有識皆稱其善處興廢。而敦益懷不平，遂構(gòu)嫌隙。
　　初，敦辟吳興沈充為參軍，充薦同郡錢鳳于敦，敦以為鎧曹參軍。二人皆巧諂兇狡，知敦有異志，陰贊成之，為之畫策。敦寵信之，勢傾內(nèi)外。敦上疏為導(dǎo)訟屈，辭語怨望。導(dǎo)封以還敦，敦復(fù)遣奏之。左將軍譙王承，忠厚有志行，帝親信之。夜，召承，以敦疏示之，曰：“王敦以頃年之功，位任足矣；而所求不已，言至于此，將若之何？”承曰：“陛下不早裁之，以至今日，敦必為患?！?br />　　劉隗為帝謀，出心腹以鎮(zhèn)方面。會敦表以宣城內(nèi)史沈充代甘卓為湘州刺史，帝謂承曰：“王敦奸逆已著，朕為惠皇，其勢不遠。湘州據(jù)上流之勢，控三州之會，欲以叔父居之，何如？”承曰：“臣奉承詔命，惟力是視，何敢有辭！然湘州經(jīng)蜀寇之馀，民物凋弊，若得之部，比及三年，乃可即戎；茍未及此，雖復(fù)灰身，亦無益也?！笔?，詔曰：“晉室開基，方鎮(zhèn)之任，親賢并用，其以譙王承為湘州刺史?！遍L沙鄧騫聞之，嘆曰：“湘州之禍，其在斯乎！”承行至武昌，敦與之宴，謂承曰：“大王雅素佳士，恐非將帥才也?！背性唬骸肮匆娭?，鉛刀豈無一割之用！”敦謂錢鳳曰：“彼不知懼而學(xué)壯語，足知其不武，無能為也。”乃聽之鎮(zhèn)。時湘土荒殘，公私困弊，承躬自儉約，傾心綏撫，甚有能名。
　　高句麗寇遼東，慕容仁與戰(zhàn)，大破之，自是不敢犯仁境。

　　◎　太興四年辛巳，公元三二一年

　　春，二月，徐龕復(fù)請降。
　　張茂筑靈鈞臺，基高九仞。武陵閻曾夜叩府門呼曰：“武公遣我來，言‘何故勞民筑臺！’”有司以為妖，請殺之。茂曰：“吾信勞民。曾稱先君之命以規(guī)我，何謂妖呼！”乃為之罷役。
　　三月，癸亥，日中有黑子。著作佐郎河?xùn)|郭璞以帝用刑過差，上疏，以為：“陰陽錯繆，皆繁刑所致。赦不欲數(shù)，然子產(chǎn)知鑄刑書非政之善，不得不作者，須以救弊故也。今之宜赦，理亦如之?！?br />　　后趙中山公虎攻幽州刺史段匹磾于厭次，孔萇攻其統(tǒng)內(nèi)諸城，悉拔之。段文鴦言于匹磾曰：“我以勇聞，故為民所倚望。今視民被掠而不救，是怯也。民失所望，誰復(fù)為我致死！”遂帥壯士數(shù)十騎出戰(zhàn)，殺后趙兵甚眾。馬乏，伏不能起?；⒑糁唬骸靶峙c我俱夷狄，久欲與兄同為一家。今天不違愿，于此得相見，何為復(fù)戰(zhàn)！請釋仗?！蔽镍劻R曰：“汝為寇賊，當(dāng)死日久，吾兄不用吾策，故令汝得至此。我寧斗死，不為汝屈！”遂下馬苦戰(zhàn)，槊折，執(zhí)刀戰(zhàn)不已，自辰至申。后趙兵四面解馬羅披自鄣，前執(zhí)文鴦；文鴦力竭被執(zhí)，城內(nèi)奪氣。
　　匹磾欲單騎歸朝，邵續(xù)之弟樂安內(nèi)史洎勒兵不聽。洎復(fù)欲執(zhí)臺使王英送于虎，匹磾正色責(zé)之曰：“卿不能遵兄之志，逼吾不得歸朝，亦已甚矣！復(fù)欲執(zhí)天子使者？我雖夷狄，所未聞也！”洎與兄子緝、竺等輿櫬出降。匹磾見虎曰：“我受晉恩，志在滅汝，不幸至此，不能為汝敬也?！焙筅w王勒及虎素與匹磾結(jié)為兄弟，虎即起拜之。勒以匹磾為冠軍將軍，文鴦為左中郎將，散諸流民三萬馀戶，復(fù)其本業(yè)，置守宰以撫之。于是幽、冀、并三州皆入于后趙。匹磾不為勒禮，常著朝服，持晉節(jié)；久之，與文鴦、邵續(xù)皆為后趙所殺。
　　五月，庚申，詔免中州良民遭難為揚州諸郡僮客者，以備征役。尚書令刁協(xié)之謀也，由是眾益怨之。
　　終南山崩。
　　秋，七月，甲戌，以尚書仆射戴淵為征西將軍、都督司、兗、豫、并、雍、冀六州諸軍事、司州刺史，鎮(zhèn)合肥；丹楊尹劉隗為鎮(zhèn)北將軍、都督青、徐、幽、平四州諸軍事、青州刺史，鎮(zhèn)淮陰。皆假節(jié)領(lǐng)兵，名為討胡，實備王敦也。
　　隗雖在外，而朝廷機事，進退士大夫，帝皆與之密謀。敦遺隗書曰：“頃承圣上顧眄足下，今大賊未滅，中原鼎沸，欲與足下及周生之徒戮力王室，共靜海內(nèi)。若其泰也，則帝祚于是乎??；若其否也，則天下永無望矣?！壁蟠鹪唬骸啊~相忘于江湖，人相忘于道術(shù)。’‘竭股肱之力，效力以忠貞’，吾之志也?！倍氐脮跖?。
　　壬午，以驃騎將軍王導(dǎo)為侍中、司空、假節(jié)、錄尚書、領(lǐng)中書監(jiān)。帝以敦故，并疏忌導(dǎo)。御史中丞周嵩上疏，以為：“導(dǎo)忠素竭誠，輔成大業(yè)，不宜聽孤臣之言，惑疑似之說，放逐舊德，以佞伍賢，虧既往之恩，招將來之患。”帝頗感寤，導(dǎo)由是得全。
　　八月，常山崩。
　　豫州刺史祖逖，以戴淵吳士，雖有才望，無弘致遠識；且己翦荊棘、收河南地，而淵雍容，一旦來統(tǒng)之，意甚怏怏；又聞王敦與劉、刁構(gòu)隙，將有內(nèi)難，知大功不遂，感激發(fā)??；九月，壬寅，卒于雍丘。豫州士女若喪父母，譙、梁間皆為立祠。王敦久懷異志，聞逖卒，益無所憚。
　　冬，十月，壬午，以逖弟約為平西將軍、豫州刺史，領(lǐng)逖之眾。約無綏御之才，不為士卒所附。
　　初，范陽李產(chǎn)避亂依逖，見約志趣異常，謂所親曰：“吾以北方鼎沸，故遠來就此，冀全宗族。今觀約所為，有不可測之志。吾托名姻親，當(dāng)早自為計，無事復(fù)陷身于不義也，爾曹不可以目前之利而忘久長之策?！蹦藥涀拥苁湃碎g行歸鄉(xiāng)里。
　　十一月，皇孫衍生。
　　后趙王勒悉召武鄉(xiāng)耆舊詣襄國，與之共坐歡飲。初，勒微時，與李陽鄰居，數(shù)爭漚麻池相毆，陽由是獨不敢來。勒曰：“陽，壯士也；漚麻，布衣之恨；孤方兼容天下，豈仇匹夫乎！”遽召與飲，引陽臂曰：“孤往日厭卿老拳，卿亦飽孤毒手?！币虬輩④姸嘉尽Ｒ晕溧l(xiāng)比豐、沛，復(fù)之三世。
　　勒以民始復(fù)業(yè)，資儲未豐，于是重制禁釀，郊祀宗廟，皆用醴酒，行之?dāng)?shù)年，無復(fù)釀?wù)摺?br />　　十二月，以慕容廆為都督幽、平二州、東夷諸軍事、車騎將軍、平州牧，封遼東公，單于如故，遣謁者即授印綬，聽承制置官司守宰。廆于是備置僚屬，以裴嶷、游邃為長史，裴開為司馬，韓壽為別駕，陽耽為軍諮祭酒，崔燾為主簿，黃泓、鄭林參軍事。廆立子皝為世子。作東橫，以平原劉贊為祭酒，使皝與諸生同受業(yè)，廆得暇，亦親臨聽之。皝雄毅多權(quán)略，喜經(jīng)術(shù)，國人稱之。廆徙慕容翰鎮(zhèn)遼東，慕容仁鎮(zhèn)平郭。翰撫安民夷，甚有威惠；仁亦次之。
　　拓跋猗妻惟氏，忌代王郁律之強，恐不利于其子，乃殺郁律而立其子賀亻辱，大人死者數(shù)十人。郁律之子什翼犍，幼在襁褓，其母王氏匿于袴中，祝之曰：“天茍存汝，則勿啼?！本弥惶?，乃得免。惟氏專制國政，遣使聘后趙，后趙人謂之“女國使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