舊唐書·列傳·卷六十八

  ○元載 王昂 李少良 郇謨附

  王縉 楊炎 黎干 劉忠翼附

  庾準(zhǔn)

  元載,鳳翔岐山人也,家本寒微。父景昇,任員外官,不理產(chǎn)業(yè),常居岐州。 載母攜載適景昇,冒姓元氏。載自幼嗜學(xué),好屬文,性敏惠,博覽子史,尤學(xué)道書。 家貧,徒步隨鄉(xiāng)賦,累上不升第。天寶初,玄宗崇奉道教,下詔求明莊、老、文、 列四子之學(xué)者。載策入高科,授邠州新平尉。監(jiān)察御史韋鎰充使監(jiān)選黔中,引載為 判官,載名稍著,遷大理評事。東都留守苗晉卿又引為判官,遷大理司直。

  肅宗即位,急于軍務(wù),諸道廉使隨才擢用。時載避地江左,蘇州刺史、江東采 訪使李希言表載為副,拜祠部員外郎,遷洪州刺史。兩京平,入為度支郎中。載智 性敏悟,善奏對,肅宗嘉之,委以國計,俾充使江、淮,都領(lǐng)漕輓之任,尋加御史 中丞。數(shù)月征入,遷戶部侍郎、度支使并諸道轉(zhuǎn)運使。既至朝廷,會肅宗寢疾。載 與幸臣李輔國善。輔國妻元氏,載之諸宗,因是相昵狎。時輔國權(quán)傾海內(nèi),舉無違 者,會選京尹,輔國乃以載兼京兆尹。載意屬國柄,詣輔國懇辭京尹,輔國識其意, 然之。翌日拜載同中書門下平章事,度支轉(zhuǎn)運使如故。旬日,肅宗晏駕,代宗即位, 輔國勢愈重,稱載于上前。載能伺上意,頗承恩遇,遷中書侍郎、同中書門下平章 事,加集賢殿大學(xué)士,修國史。又加銀青光祿大夫,封許昌縣子。載以度支轉(zhuǎn)運使 職務(wù)繁碎,負(fù)荷且重,慮傷名,阻大位,素與劉晏相友善,乃悉以錢谷之務(wù)委之, 薦晏自代,載自加營田使。李輔國罷職,又加判天下元帥行軍司馬。廣德元年,與 宰臣劉晏、裴遵慶同扈從至陜。及輿駕還宮,遵慶皆罷所任,載恩寵彌盛。輔國死, 載復(fù)結(jié)內(nèi)侍董秀,多與之金帛,委主書卓英倩潛通密旨。以是上有所屬,載必先知 之,承意探微,言必玄合,上益信任之。妻王氏狠戾自專,載出朝謁,縱子伯和等 游于外,上封人顧繇奏之,上方任載以政,反罪繇而已。

  內(nèi)侍魚朝恩負(fù)恃權(quán)寵,不與載協(xié),載常憚之。大歷四年冬,乘間密奏朝恩專權(quán) 不軌,請除之。朝恩驕橫,天下咸怒,上亦知之,及聞載奏,適會于心。載遂結(jié)北 軍大將同謀,以防萬慮。五年三月,朝恩伏法,度支使第五琦以朝恩黨坐累,載兼 判度支,志氣自若,謂己有除惡之功,是非前賢,以為文武才略,莫己之若。外委 胥吏,內(nèi)聽婦言。城中開南北二甲第,室宇宏麗,冠絕當(dāng)時。又于近郊起亭榭,所 至之處,帷帳什器,皆于宿設(shè),儲不改供。城南膏腴別墅,連疆接畛,凡數(shù)十所, 婢仆曳羅綺一百余人,恣為不法,侈僭無度。江、淮方面,京輦要司,皆排去忠良, 引用貪猥。士有求進(jìn)者,不結(jié)子弟,則謁主書,貨賄公行,近年以來,未有其比。 與王縉同列,縉方務(wù)聚財,遂睦于載,二人相得甚歡,日益縱橫。代宗盡察其跡, 以載任寄多年,欲全君臣之分,載嘗獨見,上誡之,不悛。

  初,扈駕自陜還,與縉上表,請以河中府為中都,秋杪行幸,春首還京,以避 蕃戎侵軼之患。帝初納之,遣條奏以聞。自魚朝恩就誅,志頗盈滿,遂抗表請建中 都,文多不載。大略以關(guān)輔、河?xùn)|等十州戶稅入奉京師,創(chuàng)置精兵五萬,管在中都, 以威四方,辭多開合。自以為表入事行,潛遣所由吏于河中經(jīng)營。

  節(jié)度寄理于涇州。大歷八年,蕃戎入邠寧之后,朝議以為三輔已西,無襟帶之 固,而涇州散地,不足為守。載嘗為西州刺史,知河西、隴右之要害,指畫于上前 曰:“今國家西境極于潘源,吐蕃防戍在摧沙堡,而原州界其間。原州當(dāng)西塞之口, 接隴山之固,草肥水甘,舊壘存焉。吐蕃比毀其垣墉,棄之不居。其西則監(jiān)牧故地, 皆有長濠巨塹,重復(fù)深固。原州雖早霜,黍稷不藝,而有平?jīng)龈狡鋿|,獨耕一縣, 可以足食。請移京西軍戍原州,乘間筑之,貯粟一年。戎人夏牧多在青海,羽書覆 至,已逾月矣。今運筑并作,不二旬可畢。移子儀大軍居涇,以為根本。分兵守石 門、木峽、隴山之關(guān),北抵于河,皆連山峻嶺,寇不可越。稍置鳴沙縣、豐安軍為 之羽翼,北帶靈武五城為之形勢。然后舉隴右之地以至安西,是謂斷西戎之脛,朝 廷可高枕矣?!奔鎴D其地形以獻(xiàn)。載密使人逾隴山,入原州,量井泉,計徒庸,車 乘畚鍤之器皆具。檢校左仆射田神功沮之曰:“夫興師料敵,老將所難。陛下信一 書生言,舉國從之,聽誤矣?!鄙线t疑不決,會載得罪乃止。

  初,六年,載條奏應(yīng)緣別敕授文武六品以下,敕出后望令吏部、兵部便附甲團(tuán) 奏,不得檢勘,從之。時功狀奏擬,結(jié)銜多謬,載欲權(quán)歸于己,慮有司駁正。會有 上封人李少良密以載丑跡聞,載知之,奏于上前,少良等數(shù)人悉斃于公府。由是道 路以目,不敢議載之短。門庭之內(nèi),非其黨與不接,平素交友,涉于道義者悉疏棄 之。

  代宗寬仁明恕,審其所由,凡累年,載長惡不悛,眾怒上聞。大歷十二年三月 庚辰,仗下后,上御延英殿,命左金吾大將軍吳湊收載、縉于政事堂,各留系本所, 并中書主事卓英倩、李待榮及載男仲武、季能并收禁,命吏部尚書劉晏訊鞫。晏以 載受任樹黨,布于天下,不敢專斷,請他官共事。敕御史大夫李涵、右散騎常侍蕭 昕、兵部侍郎袁傪、禮部侍郎常袞、諫議大夫杜亞同推究其狀。辯罪問端,皆出自 禁中,仍遣中使詰以陰事,載、縉皆伏罪。是日,宦官左衛(wèi)將軍、知內(nèi)侍省事董秀 與載同惡,先載于禁中杖殺之。敕曰:“任直去邪,懸于帝典;獎善懲惡,急于時 政。和鼎之寄,匪易其人。中書侍郎、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元載,性頗奸回,跡非正 直。寵待逾分,早踐鈞衡。亮弼之功,未能經(jīng)邦成務(wù);挾邪之志,常以罔上面欺。 陰托妖巫,夜行解禱,用圖非望,庶逭典章。納受贓私,貿(mào)鬻官秩。兇妻忍害,暴 子侵牟,曾不提防,恣其凌虐。行僻辭矯,心狠貌恭,使沉抑之流,無因自達(dá),賞 罰差謬,罔不由茲。頃以君臣之間,重于去就,冀其遷善,掩而不言。曾無悔非, 彌益兇戾,年序滋遠(yuǎn),釁惡貫盈。將肅政于朝班,俾申明于憲綱,宜賜自盡。朕涉 道猶淺,知人不明,理績未彰,遺闕斯眾,致茲刑辟,憫愧良深。僶俯行之,務(wù)申 沮勸,凡在中外,悉朕懷焉?!庇种圃唬骸伴T下侍郎、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王縉,附 會奸邪,阿諛讒佞。據(jù)茲犯狀,罪至難容,矜以耋及,未忍加刑。俾申屈法之恩, 貸以岳牧之秩??墒钩止?jié)括州諸軍事,守括州刺史,宜即赴任。于戲!朕恭己南面, 推誠股肱,敷求哲人,將弼予理。昧于任使,過在朕躬,無曠厥官,各慎厥職?!?初,晏等承旨,縉亦處極法,晏謂涵曰:“重刑再覆,國之常典,況誅大臣,豈得 不覆奏!又法有首從,二人同刑,亦宜重取進(jìn)止?!焙认搪犆?。及晏等覆奏,上 乃減縉罪從輕。

  載長子伯和,先是貶在揚州兵曹參軍,載得罪,命中使馳傳于揚州賜死。次子 仲武,祠部員外郎,次子季能,秘書省校書郎,并載妻王氏并賜死。女資敬寺尼真 一,收入掖庭。王氏,開元中河西節(jié)度使忠嗣之女也,素以兇戾聞,恣其子伯和等 為虐。伯和恃父威勢,唯以聚斂財貨,征求音樂為事。

  載在相位多年,權(quán)傾四海,外方珍異,皆集其門,資貨不可勝計,故伯和、仲 武等得肆其志。輕浮之士,奔其門者,如恐不及。名姝、異樂,禁中無者有之。兄 弟各貯妓妾于室,倡優(yōu)偎褻之戲,天倫同觀,略無愧恥。及得罪,行路無嗟惜者。 中使董秀、主書卓英倩、李待榮及陰陽人李季連,以載之故,皆處極法。遣中官于 萬年縣界黃臺鄉(xiāng)毀載祖及父母墳?zāi)?,斫棺棄柩,及私廟木主;并載大寧里、安仁里 二宅,充修百司廨宇。以載籍沒鐘乳五百兩分賜中書門下御史臺五品已上、尚書省 四品已上。

  王昂者,出自戎旅,以軍功累遷河中尹,充河中節(jié)度使。貪縱不法,務(wù)于聚斂, 以貨籓身。永泰元年正月,檢校刑部尚書知省事,改殿中少監(jiān)。元載秉政,與載深 相結(jié)托。大歷五年六月,為江陵尹、兼御史大夫,充荊南節(jié)度觀察使,代衛(wèi)伯玉。 昂既行,伯玉諷大將楊钅采等拒昂,乞留伯玉,詔許之。昂復(fù)檢校刑部尚書,知省 事。專事奢靡,廣修第宅,多畜妓妾,以逞其志。在刑部,雖公務(wù)有程,昂耽徇私 宴,連日不視曹事。性貪吝,無愧茍得,乃鬻公廨園菜,收其錢以潤屋,甚為時論 所丑。元載誅,貶連州刺史,遣中使監(jiān)至萬州,過硤江,墜江而卒。

  李少良者,以吏用,早從使幕,因職遷殿中侍御史。罷,游京師,干謁權(quán)貴。 時元載專政,所居第宅崇侈,子弟縱橫,貨賄公行,士庶咸嫉之。少良怨不見用, 乘眾怒以抗疏上聞。留少良于禁內(nèi)客省,少良友人韋頌因至禁門訪少良,少良漏其 言;頌不慎密,遂為載備知之,乃奏少良狂妄,詔下御史臺訊鞫。是時御史大夫缺, 載以張延賞為之,屬意焉。少良以泄禁中奏議,制使陸珽同伏罪。初,韋頌及珽俱 與少良友善,與載子弟親黨款狎。頌得少良微旨,漏于載所親,遂達(dá)于載。載密召 珽問之,珽具白其狀及禁中語。載得之,奏于上前,上大怒,并付京兆府決殺?,E, 國子司業(yè)善經(jīng)之子也,少傳父業(yè),頗通經(jīng)史,性浮躁而疏,故及于累。

  大歷中,元載弄權(quán)自恣,人皆惡之。八年七月,晉州男子郇謨以麻辮發(fā),持竹 筐及葦席哭于東市。人問其故,對曰:“有三十字請獻(xiàn)于上。若無堪,便以竹筐貯 尸,棄之于野。”京兆府以聞。上既召見,賜衣,館于禁內(nèi)客省。其獻(xiàn)三十字,各 論一事。其要者:“團(tuán)”字、“監(jiān)”字。團(tuán)者,請罷諸州團(tuán)練使;監(jiān)者,請罷諸道 監(jiān)軍使。殿中御史楊護(hù)職居左巡,郇謨哭市,護(hù)不聞奏,上以為蔽匿,貶連州桂陽 縣丞員外置。元載當(dāng)承寵得志,每改張朝政,出于載手,中外共怒,當(dāng)時歸咎于載, 故少良封事于前,郇謨哭市于后。凡百有位,宜為明誡。

  王縉,字夏卿,河中人也。少好學(xué),與兄維早以文翰著名??N連應(yīng)草澤及文辭 清麗舉,累授侍御史、武部員外。祿山之亂,選為太原少尹,與李光弼同守太原, 功效謀略,眾所推先,加憲部侍郎,兼本官。時兄維陷賊,受偽署,賊平,維付吏 議,縉請以己官贖維之罪,特為減等。

  縉尋入拜國子祭酒,改鳳翔尹、秦隴州防御使,歷工部侍郎、左散騎常侍。撰 《玄宗哀冊文》,時稱為工。改兵部侍郎。屬平殄史朝義,河朔未安,詔縉以本官 河北宣慰,奉使稱旨。廣德二年,拜黃門侍郎、同平章事、太微宮使、弘文崇賢館 大學(xué)士。其年,河南副元帥李光弼薨于徐州,以縉為侍中、持節(jié)都統(tǒng)河南、淮西、 山南東道諸節(jié)度行營事??N懇讓侍中,從之,加上柱國,兼東都留守。歲余,遷河 南副元帥,請減軍資錢四十萬貫修東都殿宇。大歷三年,幽州節(jié)度使李懷仙死,以 縉領(lǐng)幽州、盧龍節(jié)度??N赴鎮(zhèn)而還,委政于燕將硃希彩。又屬河?xùn)|節(jié)度辛云京卒, 遂兼太原尹、北都留守、河?xùn)|節(jié)度營田觀察等使??N又讓河南副元帥、東都留守, 從之。太原舊將王無縱、張奉璋等恃功,且以縉儒者易之,每事多違約束??N一朝 悉召斬之,將校股栗。

  二歲,罷河?xùn)|歸朝,授門下侍郎、中書門下平章事。時元載用事,縉卑附之, 不敢與忤,然恃才與老,多所傲忽。載所不悅,心雖希載旨,然以言辭凌詬,無所 忌憚。時京兆尹黎干者,戎州人也,數(shù)論事,載甚病之,而力不能去也。干嘗白事 于縉,縉曰:“尹,南方君子也,安知朝禮!”其慢而侮人,率如此類。

  縉弟兄奉佛,不茹葷血,縉晚年尤甚。與杜鴻漸舍財造寺無限極。妻李氏卒, 舍道政里第為寺,為之追福,奏其額曰寶應(yīng),度僧三十人住持。每節(jié)度觀察使入朝, 必延至寶應(yīng)寺,諷令施財,助己修繕。初,代宗喜祠祀,未甚重佛,而元載、杜鴻 漸與縉喜飯僧徒。代宗嘗問以福業(yè)報應(yīng)事,載等因而啟奏,代宗由是奉之過當(dāng),嘗 令僧百余人于宮中陳設(shè)佛像,經(jīng)行念誦,謂之內(nèi)道場。其飲膳之厚,窮極珍異,出 入乘廄焉,度支具廩給。每西蕃入寇,必令群僧講誦《仁王經(jīng)》,以攘虜寇。茍幸 其退,則橫加錫賜。胡僧不空,官至卿監(jiān),封國公,通籍禁中,勢移公卿,爭權(quán)擅 威,日相凌奪。凡京畿之豐田美利,多歸于寺觀,吏不能制。僧之徒侶,雖有贓奸 畜亂,敗戮相繼,而代宗信心不易,乃詔天下官吏不得箠曳僧尼。又見縉等施財立 寺,窮極瑰麗,每對揚啟沃,必以業(yè)果為證。以為國家慶祚靈長,皆福報所資,業(yè) 力已定,雖小有患難,不足道也。故祿山、思明毒亂方熾,而皆有子禍。仆固懷恩 將亂而死;西戎犯闕,未擊而退。此皆非人事之明征也。帝信之愈甚。公卿大臣既 掛以業(yè)報,則人事棄而不修,故大歷刑政,日以陵遲,有由然也。

  五臺山有金閣寺,鑄銅為瓦,涂金于上,照耀山谷,計錢巨億萬??N為宰相, 給中書符牒,令臺山僧?dāng)?shù)十人分行郡縣,聚徒講說,以求貨利。代宗七月望日于內(nèi) 道場造盂蘭盆,飾以金翠,所費百萬。又設(shè)高祖已下七圣神座,備幡節(jié)、龍傘、衣 裳之制,各書尊號于幡上以識之,舁出內(nèi),陳于寺觀。是日,排儀仗,百僚序立于 光順門以俟之,幡花鼓舞,迎呼道路。歲以為常,而識者嗤其不典,其傷教之源始 于縉也。

  李氏,初為左丞韋濟(jì)妻,濟(jì)卒,奔縉??N嬖之,冒稱為妻,實妾也。又縱弟妹 女尼等廣納財賄,貪猥之跡如市賈焉。元載得罪,縉連坐貶括州刺史,移處州刺史。 大歷十四年,除太子賓客,留司東都。建中二年十二月卒,年八十二。

  楊炎,字公南,鳳翔人。曾祖大寶,武德初為龍門令,劉武周陷晉、絳,攻之 不降,城破被害,褒贈全節(jié)侯。祖哲,以孝行有異,旌其門閭。父播,登進(jìn)士第, 隱居不仕,玄宗征為諫議大夫,棄官就養(yǎng),亦以孝行禎祥,表其門閭。肅宗就加散 騎常侍,賜號玄靖先生,名在《逸人傳》。

  炎美須眉,風(fēng)骨峻峙,文藻雄麗,汧、隴之間,號為小楊山人。釋褐辟河西節(jié) 度掌書記。神烏令李大簡嘗因醉辱炎,至是與炎同幕,率左右反接之,鐵棒撾之二 百,流血被地,幾死。節(jié)度使呂崇賁愛其才,不之責(zé)。后副元帥李光弼奏為判官, 不應(yīng),征拜起居舍人,辭祿就養(yǎng)岐下。丁憂,廬于墓前,號泣不絕聲,有紫芝白雀 之祥,又表其門閭。孝著三代,門樹六闕,古未有也。服闋久之,起為司勛員外郎, 改兵部,轉(zhuǎn)禮部郎中、知制誥。遷中書舍人,與常袞并掌綸誥,袞長于除書,炎善 為德音,自開元已來,言詔制之美者,時稱常、楊焉。

  炎樂賢下士,以汲引為己任,人士歸之。嘗為《李楷洛碑》,辭甚工,文士莫 不成誦之。遷吏部侍郎,修國史。元載自作相,常選擢朝士有文學(xué)才望者一人厚遇 之,將以代己。初,引禮部郎中劉單;單卒,引吏部侍郎薛邕,邕貶,又引炎。載 親重炎,無與為比。載敗,坐貶道州司馬。德宗即位,議用宰相,崔祐甫薦炎有文 學(xué)器用,上亦自聞其名,拜銀青光祿大夫、門下侍郎、同平章事。炎有風(fēng)儀,博以 文學(xué),早負(fù)時稱,天下翕然,望為賢相。

  初,國家舊制,天下財賦皆納于左藏庫,而太府四時以數(shù)聞,尚書比部覆其出 入,上下相轄,無失遺。及第五琦為度支、鹽鐵使,京師多豪將,求取無節(jié),琦不 能禁,乃悉以租賦進(jìn)入大盈內(nèi)庫,以中人主之意,天子以取給為便,故不復(fù)出。是 以天下公賦,為人君私藏,有司不得窺其多少,國用不能計其贏縮,殆二十年矣。 中官以冗名持簿書,領(lǐng)其事者三百人,皆奉給其間,連結(jié)根固不可動。及炎作相, 頓首于上前,論之曰:“夫財賦,邦國之大本,生人之喉命,天下理亂輕重皆由焉。 是以前代歷選重臣主之,猶懼不集,往往覆敗,大計一失,則天下動搖。先朝權(quán)制, 中人領(lǐng)其職,以五尺宦豎操邦之本,豐儉盈虛,雖大臣不得知,則無以計天下利害。 臣愚待罪宰輔,陛下至德,惟人是恤,參校蠹弊,無斯之甚。請出之以歸有司,度 宮中經(jīng)費一歲幾何,量數(shù)奉入,不敢虧用。如此,然后可以議政。惟陛下察焉?!?詔曰:“凡財賦皆歸左藏庫,一用舊式,每歲于數(shù)中量進(jìn)三五十萬入大盈,而度支 先以其全數(shù)聞。”炎以片言移人主意,議者以為難,中外稱之。

  初定令式,國家有租賦庸調(diào)之法。開元中,玄宗修道德,以寬仁為理本,故不 為版籍之書,人戶浸溢,堤防不禁。丁口轉(zhuǎn)死,非舊名矣;田畝移換,非舊額矣; 貧富升降,非舊第矣。戶部徒以空文總其故書,蓋得非當(dāng)時之實。舊制,人丁戍邊 者,蠲其租庸,六歲免歸。玄宗方事夷狄,戍者多死不返,邊將怙寵而諱,不以死 申,故其貫籍之名不除。至天寶中,王鉷為戶口使,方務(wù)聚斂,以丁籍且存,則丁 身焉往,是隱課而不出耳。遂案舊籍,計除六年之外,積征其家三十年租庸。天下 之人苦而無告,則租庸之法弊久矣。迨至德之后,天下兵起,始以兵役,因之饑癘, 征求運輸,百役并作,人戶凋耗,版圖空虛。軍國之用,仰給于度支、轉(zhuǎn)運二使; 四方征鎮(zhèn),又自給于節(jié)度、都團(tuán)練使。賦斂之司數(shù)四,而莫相統(tǒng)攝,于是綱目大壞, 朝廷不能覆諸使,諸使不能覆諸州,四方貢獻(xiàn),悉入內(nèi)庫。權(quán)臣猾吏,因緣為奸, 或公托進(jìn)獻(xiàn),私為贓盜者動萬萬計。河南、山東、荊襄、劍南有重兵處,皆厚自奉 養(yǎng),王賦所入無幾。吏職之名,隨人署置;俸給厚薄,由其增損。故科斂之名凡數(shù) 百,廢者不削,重者不去,新舊仍積,不知其涯。百姓受命而供之,瀝膏血,鬻親 愛,旬輸月送無休息。吏因其苛,蠶食千人。凡富人多丁者,率為官為僧,以色役 免;貧人無所入則丁存。故課免于上,而賦增于下。是以天下殘瘁,蕩為浮人,鄉(xiāng) 居地著者百不四五,如是者殆三十年。

  炎因奏對,懇言其弊,乃請作兩稅法,以一其名,曰:“凡百役之費,一錢之 斂,先度其數(shù)而賦于人,量出以制入。戶無主客,以見居為簿;人無丁中,以貧富 為差。不居處而行商者,在所郡縣稅三十之一,度所與居者均,使無僥利。居人之 稅,秋夏兩征之,俗有不便者正之。其租庸雜徭悉省,而丁額不廢,申報出入如舊 式。其田畝之稅,率以大歷十四年墾田之?dāng)?shù)為準(zhǔn)而均征之。夏稅無過六月,秋稅無 過十一月。逾歲之后,有戶增而稅減輕,及人散而失均者,進(jìn)退長吏,而以尚書度 支總統(tǒng)焉。”德宗善而行之,詔諭中外。而掌賦者沮其非利,言租庸之令四百余年, 舊制不可輕改。上行之不疑,天下便之。人不土斷而地著,賦不加斂而增入,版籍 不造而得其虛實,貪吏不誡而奸無所取。自是輕重之權(quán),始?xì)w于朝廷。

  炎救時之弊,頗有嘉聲。蒞事數(shù)月,屬崔祐甫疾病,多不視事,喬琳罷免,炎 遂獨當(dāng)國政。祐甫之所制作,炎隳之。初減薄護(hù)作元陵功優(yōu),人心始不悅。又專意 報恩復(fù)仇。道州錄事參軍王沼有微恩于炎,舉沼為監(jiān)察御史。感元載恩,專務(wù)行載 舊事以報之。初,載得罪,左仆射劉晏訊劾之,元載誅,炎亦坐貶,故深怨晏。晏 領(lǐng)東都、河南、江淮、山南東道轉(zhuǎn)運、租庸、青苗、鹽鐵使,炎作相數(shù)月,欲貶晏, 先罷其使,天下錢谷皆歸金部、倉部。又獻(xiàn)議開豐州陵陽渠,發(fā)京畿人夫于西城就 役,閭里騷擾,事竟無成。

  初,大歷末,元載議請城原州,以遏西番入寇之沖要,事未行而載誅。及炎得 政,建中二年二月,奏請城原州,先牒涇原節(jié)度使段秀實,令為之具。秀實報曰: “凡安邊卻敵之長策,宜緩以計圖之,無宜草草興功也。又春事方作,請待農(nóng)隙而 緝其事。”炎怒,征秀實為司農(nóng)卿。以邠寧別駕李懷光居前督作,以檢校司空平章 事硃泚、御史大夫平章事崔寧各統(tǒng)兵萬人以翼后。三月,詔下涇州為具。涇軍怒而 言曰:“吾曹為國西門之屏,十余年矣!始治于邠,才置農(nóng)桑,地著之安;而徙于 此,置榛莽之中,手披足踐,才立城壘;又投之塞外,吾何罪而置此乎!”李懷光 監(jiān)朔方軍,法令嚴(yán)峻,頻殺大將。涇州裨將劉文喜因人怨怒,拒不受詔,上疏復(fù)求 段秀實為帥,否則硃泚。于是以硃泚代懷光,文喜又不奉詔。涇有勁兵二萬,閉城 拒守,令其子入質(zhì)吐蕃以求援。時方炎旱,人情騷動,群臣皆請赦文喜,上皆不省。 德宗減服御以給軍人,城中軍士當(dāng)受春服,賜與如故。命硃泚、李懷光等軍攻之, 乃筑壘環(huán)之。涇州別將劉海賓斬文喜首,傳之闕下。茍非海賓效順,必生邊患,皆 因炎以喜怒易帥,涇帥結(jié)怨故也。原州竟不能城。

  炎既構(gòu)劉晏之罪貶官,司農(nóng)卿庾淮與晏有隙,乃用準(zhǔn)為荊南節(jié)度使,諷令誣晏 以忠州叛,殺之,妻子徙嶺表,朝野為之側(cè)目。李正己上表請殺晏之罪,指斥朝廷。 炎懼,乃遣腹心分往諸道:裴冀,東都、河陽、魏博;孫成,澤潞、磁邢、幽州; 盧東美,河南、淄青;李舟,山南、湖南;王定,淮西。聲言宣慰,而意實說謗。 且言“晏之得罪,以昔年附會奸邪,謀立獨孤妃為皇后,上自惡之,非他過也。” 或有密奏“炎遣五使往諸鎮(zhèn)者,恐天下以殺劉晏之罪歸己,推過于上耳?!蹦耸怪?人復(fù)炎辭于正己,還報信然。自此德宗有意誅炎矣,待事而發(fā)。乃擢用盧杞為門下 侍郎、平章事,炎轉(zhuǎn)中書侍郎,仍平章事。二人同事秉政,杞無文學(xué),儀貌寢陋, 炎惡而忽之,每托疾息于他閣,多不會食,杞亦銜恨之。舊制,中書舍人分押尚書 六曹,以平奏報,開元初廢其職,杞請復(fù)之,炎固以為不可。杞益怒,又密啟中書 主書過,逐之。炎怒曰:“主書,吾局吏也,有過吾自治之,奈何而相侵?”

  屬梁崇義叛換,德宗欲以淮西節(jié)度使李希烈統(tǒng)諸軍討之。炎諫曰:“希烈始與 李忠臣為子,親任無雙,竟逐忠臣而取其位,背本若此,豈可信也!居常無尺寸功, 猶強(qiáng)不奉法,異日平賊后,恃功邀上,陛下何以馭之?”初,炎之南來,途經(jīng)襄、 漢,固勸崇義入朝,崇義不能從,已懷反側(cè)。尋又使其黨李舟使馳說,崇義固而拒 命,遂圖叛逆,皆炎迫而成之。至是,德宗欲假希烈兵勢以討崇義,然后別圖希烈。 炎又固言不可,上不能平,乃曰:“朕業(yè)許之矣,不能食言。”遂以希烈統(tǒng)諸軍。

  會德宗嘗訪宰相群臣中可以大任者,盧杞薦張鎰、嚴(yán)郢,而炎舉崔昭、趙惠伯。 上以炎論議疏闊,遂罷炎相,為左仆射。后數(shù)日中謝,對于延英,及出,馳歸,不 至中書,盧杞自是益怒焉。杞尋引嚴(yán)郢為御史大夫。初,郢為京兆尹,不附炎,炎 怒之,諷御史張著彈郢,郢罷兼御史中丞。炎又夙聞源休與郢有隙,乃拔休自流人 為京兆尹,令伺郢過。休蒞官后,與郢友善,炎大怒。張光晟方謀議殺回紇酋帥, 炎乃以休為入回紇使,休幾為虜所殺。郢尋坐以度田不實,改為大理卿,時人惜之。 至是,杞因群情所欲,又知郢與炎有隙,故引薦之。

  炎子弘業(yè)不肖,多犯禁,受賂請托,郢按之,兼得其他過。初,炎將立家廟, 先有私第在東都,令河南尹趙惠伯貨之,惠伯為炎市為官廨。時惠伯自河中尹、都 團(tuán)練觀察等使初受代,郢奏追捕惠伯詰案。御史以炎為宰相,抑吏貨市私第,貴估 其宅,賤入其幣,計以為贓。杞召大理正田晉評罪,晉曰:“宰臣于庶官,比之監(jiān) 臨,官市賈有羨利,計其利以乞取論罪,當(dāng)奪官。”杞怒,謫晉衡州司馬。更召他 吏繩之,曰:“監(jiān)主自盜,罪絞?!遍_元中,蕭嵩將于曲江南立私廟,尋以玄宗臨 幸之所,恐置廟非便,乃罷之。至是,炎以其地為廟,有飛語者云:“此地有王氣, 炎故取之,必有異圖。”語聞,上愈怒。及臺司上具獄,詔三司使同覆之。建中二 年十月,詔曰:“尚書左仆射楊炎,托以文藝,累登清貫。雖謫居荒服,而虛稱猶 存。朕初臨萬邦,思弘大化,務(wù)擢非次,招納時髦。拔自郡佐,登于鼎司,獨委心 膂,信任無疑。而乃不思竭誠,敢為奸蠹,進(jìn)邪丑正,既偽且堅,黨援因依,動涉 情故。隳法敗度,罔上行私,茍利其身,不顧于國。加以內(nèi)無訓(xùn)誡,外有交通,縱 恣詐欺,以成贓賄。詢其事跡,本末乖謬,蔑恩棄德,負(fù)我何深!考狀議刑,罪在 難宥。但以朕于將相,義切始終,顧全大體,特有弘貸,俾從遠(yuǎn)謫,以肅具僚。可 崖州司馬同正,仍馳驛發(fā)遣?!比パ轮莅倮镔n死,年五十五。

  炎早有文章,亦勵志節(jié),及為中書舍人,附會元載,時議已薄之。后坐載貶官, 憤恚益甚,歸而得政,睚眥必仇,險害之性附于心,唯其愛憎,不顧公道,以至于 敗?;莶嘧踪H費州多田尉,尋亦殺之。

  黎干者,戎州人。始以善星緯數(shù)術(shù)進(jìn),待詔翰林,累官至諫議大夫。尋遷京兆 尹,以嚴(yán)肅為理,人頗便之,而因緣附會,與時上下。大歷二年,改刑部侍郎。魚 朝恩伏誅,坐交通出為桂州刺史、本管觀察使。至江陵,丁母憂。久之,會京兆尹 缺,人頗思干。八年,復(fù)拜京兆尹、兼御史大夫。干自以得志,無心為理,貪暴益 甚,徇于財色。十三年,除兵部侍郎。性險,挾左道,結(jié)中貴,以希主恩,代宗甚 惑之。時中官劉忠翼寵任方盛,干結(jié)之素厚,嘗通其奸謀。及德宗初即位,干猶以 詭道求進(jìn),密居輿中詣忠翼第。事發(fā),詔曰:“兵部侍郎黎干,害若豺狼,特進(jìn)劉 忠翼,掩義隱賊,并除名長流。”即行,市里兒童數(shù)千人噪聚,懷瓦礫投擊之,捕 賊尉不能止,遂皆賜死于藍(lán)田驛。

  忠翼,宦官也,本名清潭,與董秀皆有寵于代宗。天憲在口,勢回日月,貪饕 納賄,貨產(chǎn)巨萬。大歷中,德宗居?xùn)|宮,干及清潭嘗有奸謀動搖。及是,積前罪以 誅之。

  庾準(zhǔn),常州人。父光先,天寶中,文部侍郎。準(zhǔn)以門入仕,昵于宰相王縉,縉 驟引至職方郎中、知制誥,遷中書舍人。準(zhǔn)素寡文學(xué),以柔媚自進(jìn),既非儒流,甚 為時論所薄。尋改御史中丞,遷尚書左丞??N得罪,出為汝州刺史。復(fù)入為司農(nóng)卿, 與楊炎厚善。炎欲殺劉晏,知準(zhǔn)與晏有隙,乃用為荊南節(jié)度。準(zhǔn)乃上言得晏與硃泚 書,且有怨望,又召補(bǔ)州兵以拒命。于是先殺晏,然后下詔賜自盡,海內(nèi)冤之。炎 以殺晏征準(zhǔn)為尚書左丞。建中三年六月丁巳卒,時年五十一。贈工部尚書。

  史臣曰:仲尼云:富與貴是人之欲,不以道得之不處。反乎是道者小人。載諂 輔國以進(jìn)身,弄時權(quán)而固位,眾怒難犯,長惡不悛,家亡而誅及妻兒,身死而殃及 祖禰??N附會奸邪,以至顛覆。炎隳崔祐甫之規(guī),怒段秀實之直,酬恩報怨,以私 害公。三子者咸著文章,殊乖德行?!安怀F涞?,或承之羞”,大《易》之義也。 富貴不以其道,小人之事哉!觀庾準(zhǔn)之憸,遭王縉之復(fù),徇楊炎之意,曲致劉晏之 冤。積惡而獲令終者,其在余殃乎!

  贊曰:載、縉、炎、準(zhǔn),交相附會?!蹲髠鳌酚醒裕澣藬☆?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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舊唐書 列傳卷六十八部分譯文

元載,鳳翔岐山人,出身卑微。父親名景升,擔(dān)任員外官,常年居住在岐州,不理家產(chǎn)。載的母親帶著載到景升住處,假冒稱元氏。元載從小酷愛學(xué)習(xí),喜愛作文,性情敏銳聰慧,博覽子史眾書,尤其愛讀…詳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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